除草人

Saikhantal
7 min readSep 21, 2020

我今天去薩克斯頓河鎮那所正在買入的小房子裏面測量臥室的面積,為購買木地板做準備。到了房子門口,除了遇到現任房主,還看到一輛銀灰色的雪佛萊皮卡。它與我反方向停著,我緩緩路過它時余光看到車窗後面有兩個紅通通的小男孩的臉。我想,這大概是來給房主修繕地基那個公司的人,週末帶著孩子出來玩一玩,順便給工程收尾。

把車停穩,我趕忙下車與年邁的房主打招呼。她只是遠遠和我揮了揮手,就向皮卡那邊走。皮卡裏面的大人這時也出來了,是一個戴著棒球帽,穿著把短袖裁掉的大T恤的高個子壯男人。兩個小男孩也已經落了車,一人一邊,正在把皮卡後面的鐵籠拖車的鎖鏈和綁繩鬆開,拖車裡是三樣大小不同的除草機。兩個孩子也戴著棒球帽,身著草綠色長褲和黑色T恤。從我這個角度看去,父子三人背後的圖案都一模一樣,什麼M Auto,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了。房東背對著我,我只聽到她說”I didn’t expect to meet you. I’ll pay you now then I have to leave.”我便意識到這原來是房東雇來的園丁,做完一次活計便付現金;但若是這次來做活時房主不在,下次遇到再給也是合適的。

此時我的房屋經紀也開車過來了,我、經紀和房主遂聚到一起,行過COVID期間取代握手和擁抱的「撞肘禮」,開始相隔兩米站成三角形寒暄。因為都戴著口罩,我們都要使出比平時更大的力氣說話讓對方聽清楚。說實話,對於non native speaker來說,真是富有挑戰性。這個當兒除草人已經坐進了自己的除草車,背對著我們。兩個小男孩一人舉著一樣機器,個子大一點的是哥哥,拿大個的機器,個子小一點的弟弟則舉著一個小機器。三人都靜靜地。房主突然回頭和他們大聲說,「你們開始幹吧!不打擾我們!」除草人這才刷刷兩下扯響了柴油箱,向草坪遠處雄赳赳地開過去了。兩個小孩也跑向兩個不同方向,估計也都差不多同時扯響了機器,一時看到草碎飛了起來,空氣裡都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。在巨大的轟鳴聲裏,房主走了去做別的事,經紀也走了去忙別的生意,只有我留下繼續等來和我測量面積的工人。

除草人在離我較遠、草坡凹陷下去的一側,我看不到他。但一個小男孩就在我旁邊,他弓著腰,斜斜地把自己支在地上,把除草機奮力向前推。面前這一塊推完了,又要使力把機器拉回自己身邊,再推向另一個方向。他偶爾抬眼看看我,大多數時候都專注在推這隻看上去很沈重的機器上。

待我在房前屋後溜達幾圈之後,除草人已經從草坡那邊回來了,看到我後停下除草車,轟轟的聲音也立刻小了下去,所以我清楚地聽到他說 “so you are the new owner?” 他的聲音不大,還很溫和,讓我有點出乎意料。我笑笑說“Looks like so! How are you? It’s nice meeting you.” 他把車完全停穩,沒有再向我走近,大概是因為沒戴口罩。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恰恰好,又能交談,又可以適宜地打量他全身。他的短袖T恤的袖子果然是草草扯掉的,裸露的毛邊還掛著一些棉線。他的身材不是中國做工的人那樣精瘦的,他有個胖而清楚的寬闊臉盤,深藍的眼睛,通紅的嘴唇四周一圈刮得不太精心的鬍子碴。小臂雖然曬得黑紅,但大臂仍是粉白,胸前的一疊肥肉從袖口裏剛好溢出來了一點,說不清是給他添了一點慵懶懈怠還是和藹可親——畢竟,有些做工的人披散着的灰白色头发與鬍鬚絞在一起,眼睛叫你一通好找,找到的一瞬間又被筆直明亮的目光驚懾住,所以乍一看上去總有些凶神惡煞似的,讓人不禁想悄悄向後退半步。

“Congratulations! You’ve got a good house, you know? ”

“Thank you! Yeah, it’s not easy these days to get what you want with the money you have!”

“Oh, indeed, definitely! I think she’s just too old to take care of this house, you know? And I heard she doesn’t have many families around here.”

我對現任屋主並不了解,也一時拿不準如何得體地評價她的老年孤身生活——雖然從購房材料裏,我已經知曉屋主的丈夫幾年前與她離了婚,把這房子留給了她——於是,我把話題稍稍岔開一點。

“I just very much like the location of this house. It’s near everything but it’s still hidden from the street. Not many people even know there is a house.”

“Yep. It’s walking distance to the village. At the same time, it’s tucked away. You definitely have your privacy. Hey, listen, I think I should do more trimming along this bank. See these bushes? They shouldn’t be there.”

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,原來他說的bank是分開高低兩塊草坡的一道土坡邊沿。那上面的確朝各個方向生長著茂密的灌木叢,沒花的那些顯得舊而凌亂,有花的那些也難稱愉悅,看得出的確是疏於料理太久了。我點點頭說,沒問題,等我搬進去了再叫你過來一起計劃一下,房子後面還有一點灌木也得清理掉。

不知道什麼時候,他的小兒子也挪到除草車側面站著,像個安安靜靜又健壯的小動物。他與其說是聽我們講話,還不如說是看我們講話,看我。我注意到他略微有點害羞,但忍不住看著我,他的小棒球帽垂下的陰影遮掩不住他大大的眼珠子。我決定大聲地跟他打個招呼。“Hey man, what’s up?” “I’m good, thanks.” 他笑笑,仍是害羞,但堅持望著我,努力不失了禮貌。我突然意識到,說不定我是他見過的第一個中國人,甚至是亞洲人呢。新英格蘭鄉下不比大城市,沒有“diversity”,到處都是白人。不知道他在家門口看到我這般樣貌和體態的人,是什麼感覺?不知道他長大以後,若是有機會進城生活,與各種膚色的人擦肩而過成了常態,會不會記得他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中國人是在哪裏?

他爸爸接過話來說,“這是小兒子,12歲了,另一個兒子16歲;兩個人只能週末來幫他一起幹幹活,年紀還小,還沒辦法考到合法做工的證件。還有一個大兒子,已經19歲,有了幹木工活的許可證,在和他舅舅學打家具。我還有個女兒,現在COVID回來和我們生活,平時我把她送到波士頓去上高中啦,住在親戚家裡。” 我問他,“Your girl is going to school in Boston, so she won’t come back to join her brothers and you?” 他擺擺手說,“不不不不,哈哈哈,小女孩嘛,去城裡上學,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,做她自己想做的事,男孩子無所謂,在這裏學個手藝挺好,以後說不定還能接了親戚的工坊、鋪子什麼的。”

“哎,對了,你知道Grafton吧,從這裡往西走七邁。我就住在那邊。最近Grafton有個大好事,還沒最後敲定,但我先告訴你啊,我們的奶酪工廠要搬回來了!以前就是我們這裏的嘛,名字就叫Grafton,可是去了Brattleboro那邊,現在回來了那可就好了,參觀工廠也能開起來,遊客也要多了,希望能趕上今年的紅葉季吧!只要工廠一動工,我們家人就都得撲上去忙了。我們都是木匠,你看我這衣服背後的名字,就是孩子舅舅的木工坊的名字。這除草就是我沒事做一做。到了冬天你過去玩啊,那邊有個挺不錯的滑雪場,我讓他們給你早點開門,讓你在遊客進去之前先玩它幾圈!”

他說了這麼一大通話,掀了幾次棒球帽,讓頭上的熱氣散一散,又稍稍側了點身子,躲開太陽直曬。八月份Vermont的太陽還很熾熱。我聽到這許多消息,也不知道先挑哪個來應,都覺得新鮮有趣。那滑雪道可不就是鄉親開的鄉親管的,跟大家都混熟了,還有讓我買票排隊的道理不成?就是要起大早,想想就好玩。我也笑著回答一大通 “行啊,沒問題,我一定去玩,到時候提前給你打電話。那你們秋天也就忙了,能趕上遊客旺季是最好不過了。Grafton我去過,也是個挺可愛的小鎮子。這大中午的還挺熱,你快忙吧,一直和我聊天都耽誤你時間了。”

於是他便又摘下棒球帽散散熱氣,邊轟他的小子繼續去分給他的地塊除草,邊扯響了柴油機,又雄赳赳地去幹他的活了。我想我得記著找現在的房主要來他的聯繫方式,在這裡交個新朋友和陽光曬在腦門上就會出汗一樣那麼自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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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aikhantal

An entrepreneur and an artist. I write about creating things, running as a newbie, and observations and discoveries in between. Unabashed and kind.